(中央社記者高華謙台北15日電)基隆正濱漁港近年因彩色屋聞名,但在離港邊不遠的小小「勝利巷」裡,日治時期便聚集了大批遠渡而來的韓國人;二戰結束後,有些人沒搭上返國的船,自此留在異鄉求生,隨時間陸續搬離、凋零,如今只剩下美容院老闆金婆婆(化名)是巷內最後一名韓國人。
1910年至1945年,日本殖民朝鮮半島,自1920年代起推動「土地調查運動」,南部眾多農民流離失所、出國求生,二戰前就有約2300名韓國人陸續到同樣遭殖民的台灣生活,其中不乏水產、漁業人才,主要集中在大舉建港的基隆、台北與高雄等地。
金婆婆的公公當時先到日本找工作,後來聽說台灣賺錢容易,甚至「連路上的狗都咬著錢」,於是毅然帶著妻子移居台灣,落腳新竹經營輪胎工廠,拉拔7個孩子長大,生活相當困苦。
日本1945年8月戰敗後,美軍接管日本與韓國,當時首要任務之一就是撤離各國的日本僑民;在台韓國人1946年也收到一紙撤僑通知,許多人變賣家當、趕赴基隆港等候,就為了搭船返國。
基隆港內,一艘艘大船載著日本僑民走了,回韓國的「台北號」卻只有一艘,金婆婆的公公舉家北上,原先計畫要搭第二艘船,卻苦等無著,幾年後韓戰爆發,回家的船再也沒來,他們被遺落在基隆港,轉入勝利巷生根。
研究殖民史的史丹佛大學歷史博士候選人鍾宜庭指出,台北號當時遣返1971名韓國人,並以韓國軍人優先;當時有358名韓僑留在台灣,其中197人集中基隆。
戰後國民政府來台,金婆婆的公婆只會講日語與韓文,中文與台語一竅不通,求職碰壁,生活更加辛苦;不過韓國民族性強,金婆婆的公公決心找韓國媳婦,因此在中華民國與大韓民國建交後,他帶著一小張兒子的照片返回韓國,透過親戚牽線找到當時在美容院工作、25歲的金婆婆。
金婆婆也想嫁人,卻苦於找不到同樣信仰基督教的男性,「我看公公長這樣也還不錯吧,而且兒子又信基督教,所以我就嫁過來,那時候連台灣在哪裡都不知道」。
金婆婆1971年抵達勝利巷,兩排日式木造房子映入眼簾,跑船的人進進出出,講的話她都聽不太懂;魚市場滿滿攤商綿延道路兩側,小小巷弄內萬頭攢動,擠得她喘不過氣。
金婆婆的丈夫靠跑船維生,她也被公公要求經營美容院賺錢;當時的店面比現在大兩倍,日式房屋時而漏水,8個座位經常客滿,她還要煮飯給員工吃。
金婆婆吃力地練習以中文、日文與顧客溝通。勝利巷另一側的「52番地」中,一名韓國籍男孩在家與父母說日文,出門與鄰居溝通則切換日語、韓語、台語、中文4聲道,還被鄰居阿姨讚為天才兒童。
他是1956年出生的水晶唱片創辦人任將達,父親任斗旭曾擔任台灣韓僑協會理事長、母親是日本人。對他來說,勝利巷就是他的全世界。
任將達回憶,當時勝利巷內約一半人口是韓國人,他家就是韓國人聚集的重要據點,家門出去左邊是琉球協會,上坡有座宮廟「天德宮」,廟的階梯也成大人物來訪時拍照的絕佳地點。
當時,勝利巷內的韓僑小學天天升起韓國國旗,任將達1年級到3年級學韓文,4年級起學中文,各種抗日童謠朗朗上口。
「因為勝利巷生活很苦,所以每次有人出去,就會覺得他們到了很好的地方。」任將達念完韓僑小學後,1969年獲韓國釜山市學校的獎學金,返回釜山讀國中;第一個文化衝擊就是下機受訪時,脫口說出在台灣學的詞彙「同志」,但這個「北韓用語」已讓當時習慣稱「親友」的南韓記者面面相覷。
釜山的濃厚方言腔音,任將達在台灣學的韓文毫無用武之地,他很快就被思念家鄉與母親的情緒吞沒,只有高級的箭牌口香糖、以及在台灣幾乎不可能吃到的蘋果,讓他暫時擱下思鄉苦楚。
任將達回台讀高中、大學,並在學校足球隊中找到歸屬感,在同儕中鮮少面臨國籍或身分認同困擾。他至今仍保留韓國籍,每3年要到移民署更換居留證,對他來說,「國籍」議題沒有這麼重要,也從未想過要改為中華民國籍,畢竟台灣就是故鄉。不過他的孩子已有中華民國籍,他也並未干涉。
今年已69歲的他,時而還會回勝利巷領軍導覽,也會與金婆婆打聲招呼。
時隔多年,金婆婆的中文已相當流利,美容院剩下3個座位,先生也在10多年前過世,她的生活從聖經語錄、傳Line文字、電視節目到除夕菜色,仍處處保有韓國痕跡,也已計畫與先生合葬在韓國墓地。
雖然她與孩子至今仍保留韓國籍,在台灣無法享受老人福利,孩子也曾因國籍求職受阻,不過,經多年打拚,她已買下勝利巷內的房子,返韓探親也像「客人」,待久總要回台灣的家,「我越來越像台灣人啦,隨便穿出門也沒關係」,她笑著說。(編輯:謝佳珍)1140815